长日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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萚兮萚兮 风其吹女
叔兮伯兮 倡 予和女
萚兮萚兮 风其漂女
叔兮伯兮 倡 予要女
-- 《郑风·萚兮》
不可靠叙述
萚兮萚兮 风其吹女
叔兮伯兮 倡 予和女
萚兮萚兮 风其漂女
叔兮伯兮 倡 予要女
-- 《郑风·萚兮》
阅读过程中,经常感觉到小说中的“我”(即管家史蒂文斯)经常在合理化自己行为,无论是遮掩、压抑自己的情感,比如当被肯顿小姐抓到自己在看感伤的爱情故事,自欺欺人地辩解到,
我之所以会选择阅读此类作品,有一个很简单的原因;这是一种维持并且提高自己对于英语这门语言的掌握程度的极为有效的方法。
即便“我”一直在刻意保持距离地回忆自己与肯顿小姐的日常,但是字里行间很明显地能感受到肯顿小姐对“我”的在意,而“我”在旅途中仅仅对肯顿小姐的一封信反复阅读,然后脑补了肯顿小姐会回来工作等情节(这像极了某个时期的我),所以不难看出他们彼此都是在意对方的,然而“我”却一直在逃避,一直将这种关心解释为“完全是为了解决目前达林顿府里人手缺乏的问题”。
还是辩护自己的行为——当达林顿府的新主人法拉戴先生的朋友威克菲尔德先生和太太参观庄园时问“我”是否为达林顿勋爵工作过时,竟然矢口否认,后来面对法拉戴先生的质疑,似乎找了挺合理的理由,
如果一位离过婚的女士陪同她的第二任丈夫抛头露面,通常认为还是压根不要提及她的前一段婚姻更为合适。在我们这一行里,也有类似的习惯性礼俗。
旅途中面对陌生人的询问,“我”也再次否认了自己为达林顿勋爵服务过的事实,通过援引“我”认为别人可能的“误解”,其实点出了为什么自己会否认,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现如今很多人对于达林顿勋爵都发表过很多无知的谬论,也许您会以为我是对自己跟爵爷的关系感到难堪或是羞耻,而正是为此才会做出了那样的举动【否认为爵爷服务过】。
但还是费了一下笔墨解释自己的行为,
在我看来,如果将我那古怪的举动解释为希望借此避免再次听到有关爵爷的无稽之谈,这确实倒是颇为讲得通的;也就是说,在这两次事件当中我都选择以善意的谎言予以应对,无非是为了避免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另外,也在辩解着爵爷行为的正确性以及自己对爵爷死心塌地的信任。夜宿莫斯科姆村时,史密斯对于“尊严”的慷慨陈词,我确也赞同“我”的理解,
他【史密斯】的观点无疑在一定程度上也有他的道理:在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国家当中,人民确实有一定的责任去思考国家大事、形成自己的观点。可是以真实的生活现状而言,你又怎么能指望普通的老百姓对五花八门的国家事务都有“明确的主见”呢?
在我认知里,确实专业的事需要留给专业的人来做,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对国家大事有足够深度的见解。即便史密斯这一言论可能过于理想化,但是一味地不闻不问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公民所为,像“我”那样对爵爷毫无保留地信任,我觉得也并非一个合格的管家所为,特别是小卡迪纳尔先生指出爵爷的行为是在助纣(纳粹)为虐后,而且其实“我”也觉察出爵爷的某些言论“已经显得相当奇怪——有时候甚至是令人讨厌了”,但“我”仍然无动于衷。而且“我”为了合理化自己的信任,先指出了类似管家行业曾经也盛行过类似史密斯的观点,
我们这一行中曾经盛行一时的一种观点,它主张任何一位具有严肃抱负的管家都应该以不间断地对其雇主进行重新的评估为己任——审视雇主的行为动机,分析其所持观点可能产生的结果。唯有通过这种途径,这派观点认为,你方能确保自己的服务善为人用,自己的才干得其所哉。
不过“我”觉得这样就丧失了管家行业的一项根本性素质——忠诚,所以只要坚守自己岗位,无需关心或者担心、甚至好奇爵爷所从事的活动,于是给出自己的结论
既如此,如果由于时移世易的缘故,达林顿勋爵当初的那些努力已经被证明是受到了误导、甚至可以说是愚蠢之举,我在任何意义上又有什么该当受到责备的地方呢?
但是,之前“我”一直在说对于爵爷的批判是无稽之谈,并以此为借口解释自己为什么否认为爵爷服务过,然而这里却试图摘除自己与爵爷的关联。诚然,我们确实不能因为爵爷的所作所为而苛责管家,只是这种无条件的信任不免感觉不当,而且百般为爵爷的行为辩护也不理智。或者稍以恶意揣度,这种辩护看似为爵爷,实则是在撇清自己——因为如果辩解成功,那“我”仍然可以成为(接近)伟大的管家,倘若辩解失败,再以忠诚论述来说明自己其实与爵爷所为无关。
因为小说是按照“我”的回忆展开的,即便我觉得“我”处处在试图合理化自己的行为,但是并没有足够多的证据,万一真的如其所说呢,所以有时候还是会觉得自己想多了。
直至读到译后记,才知道原来这是一种创作手法,第一人称的写作手法其实有“可靠的叙述”与“不可靠的叙述”之分。对于可靠的叙述,
叙述者的情感倾向和价值判断与作者或者说体现在作品中的整体倾向是一致的,读者可以大体上将叙述者的声音等同于作者的声音,现代主义兴起之前的小说基本上都是这种情况,典型的如维多利亚时代长篇小说繁荣期的众多作品,像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
相较于第三人称叙事,采用【可靠的】第一人称的好处在于容易获得读者的共鸣,读者很容易就会对叙述者的价值观产生认同,直至在情感上都会与主人公同悲同喜。
然而对于不可靠的叙述——当叙述者的言行与作品的范式(即隐含作者的范式)保持一致时,叙述者就是可靠的,否则就是不可靠的(韦恩·布斯(Wayne Booth)的叙事学名著《小说修辞学》(The Rhetoric of Fiction))。比如后现代主义的亨利·詹姆斯的小说,
现代主义兴起之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亨利·詹姆斯的小说艺术就集中在对叙事角度的强调上,与此联系在一起的是叙述者的声音首次变得不那么可靠起来。詹姆斯故意选择感知视角、理解能力受到限制的叙述者,典型的比如说孩子,用这种受限的视角去观察,用这种尚不能完全理解叙述对象的声音去讲述,由此就会造成叙述者讲述的内容与成熟的读者实际感受到的内涵之间的一种微妙的、巨大的偏差,这种有意味的偏差对于读者所造成的审美和情感的冲击是极大的。
不过石黑一雄的不可靠叙述是由于叙述者的有意回避和遮遮掩掩,这验证了自己阅读过程中的种种怀疑。
回忆
石黑一雄荣获2017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指出石黑一雄的文学创作的三个关键词是“时间、记忆与自我欺骗”。上文提到的不可靠的叙述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自我欺骗,而这种叙述也是基于对过去的回忆,正如作者本人在访谈中说的,“我基本上就是依赖回忆”。
但又不完全是回忆,而是现实与回忆穿插交错,不断延伸,这种行文风格挺有趣,挺想学学。更为重要的是,完全从自己的职位出发进行回忆,试图还原那个国际形势波谲云诡的时代,在事实叙述层面没有回避的成分,只是通过管家这一受限的感知视角来尽可能还原当时的国际形势。所以切入点都非常地贴切管家,即便叙述因此会因为管家的走动而断断续续,但丝毫不影响对读者对形势的窥见。
作为管家,自然有自己的职业追求,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便是,“怎样才算是一位伟大的管家?”“我”在阐述自己对这一问题的思考的同时,也在悄然揭开记忆的面纱,首先给出了自己的观点,
“尊严”云云,其至关紧要的一点即在于一位管家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坚守其职业生命的能力。
其中也借用“我”的管家父亲的几则轶事来介绍何为伟大的管家,接着试图论证自己已经成为一名成熟的管家,提到了那个重大时刻——一九二三年三月,由此引出了对那段故事的全局描述,达林顿勋爵深感凡尔赛合约的签订远非光明磊落,为了一场已经结束了的战争而继续惩罚一个战败国是不道德的行径,于是爵爷筹划着将同道中最有影响力的人物请到达林顿府,举办非官方的国际会议来集中讨论凡尔赛合约中最为苛刻的几个条款的修订方法。然而为了服务此等高规格的会议,“我”首先因为过分重复的提醒而引起肯顿小姐的不满,另外与此同时自己的父亲因为上一次失手而一卧不起,情况不断恶化,最终“我”为了坚持在会场,却未能在父亲榻前陪他走到生命的尽头。
旅途继续,而回忆也在继续,比如当“我”在旅行图中看到人行道路标上的默斯登村——吉芬公司所在地,这个公司生产银器上光剂,而银器上光是管家的业务范畴。于是“我”便自然地回忆起“达林顿府的银器有好几次都对于客人产生了可喜的影响”,然后其中最得意的一次便引出了哈利法克斯勋爵与德国驻英大使等人一连串非官方会晤的回忆。即便没有直接叙述事件背景,但首先点出年份——三十年代,以及会议的严肃程度——“绝对不宜公开的访问”,再辅以对登场的大人物的脚注,如,
哈利法克斯,英国保守党人,历任印度总督、上院领袖等要职,在外交大臣任内对纳粹德国实行绥靖政策。
最终借用跟小卡迪纳尔先生的谈话完整展现了后来的故事——爵爷在为凡尔赛合约修订会议上展现的道义责任被二战纳粹德国利用,以至于成为他们的帮凶。
依我看来,全书的回忆部分大致可以划分为上述两个阶段,同时还有很多具体的回忆穿插其中,一方面渲染了当时的政治氛围以及爵爷的选择,另一方面也在描述着我与肯顿小姐关系的变化。比如第二段回忆的同期事件——爵爷对犹太人员工的辞退,这一举动也导致了“我”与肯顿小姐的隔阂,因为“我”在不折不扣、而且近乎无感情地执行着爵爷的决定,即便真的如“我”后来解释的那样,“我”也是不舍的,但是却没有跟肯顿小姐表达过类似的想法,以至于她说道
我因为鲁思和萨拉不得不离开我们而痛苦万分。而令我感觉更加痛苦的是我当时以为自己是完全孤立无援的。
即便所谓的旅行目的、或者说是寻找肯顿小姐的目的,在“我”的口中也是找她回来工作来解决人手不够的问题,然而“我”的回忆中似乎总是会出现跟肯顿小姐的相处片段,完全有理由相信“我”对肯顿小姐也是有意的,但却是一直在压抑自己的情感,不予承认。
正如石黑一雄谈及其写作本书的出发点是,
你是如何为了成就事业而荒废了你的人生,又是如何在个人的层面上蹉跎了一辈子的。
是啊,“我”为了实现自己的伟大管家的抱负,不惜牺牲父子的亲情,也牺牲了男女间的爱情。然而有点讽刺的是,最终自己却不敢承认自己作为所谓的伟大管家而服务的对象。
最近刚好在看阿德勒的心理学,像“我”这样“工作就是一切”的人其实是缺乏人生和谐的人,不敢正视自己的人生课题,以工作为借口逃避其他责任。
最后终于见到肯顿小姐,哦不,现在是本恩太太了,她坦露道,
……我开始想象一种本来可以跟你在一起的生活,史蒂文斯先生。
然而时光无法倒流,此刻他们也只能互道祝福作别,
肯顿小姐:这次能再次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史蒂文斯:再次见到你真是非常非常高兴,本恩太太。
静静地坐在海边长凳上,长日将尽,一切都已明了,或许一切也都释然,
傍晚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光。